《致赫伦尼》(Rhetorica ad Herennium)是一本古老的修辞学教材,成书于公元前八十年左右,流传至今已是残本。幸运的是,书中关于艺造记忆的部分,即 3.16 至 3.24 这几节保存完好,没有残缺,可以让我们一窥两千多年前的人们是如何使用艺造记忆的。修辞学是古代西方文人的必修课。不论是辩论、表达思想还是存留墨迹,都离不开修辞学的教育。例如在《长征记》中,我们为色诺芬巧妙说服他人的能力所折服,这正是良好修辞学修养的体现。艺造记忆在其中扮演着贯穿始终的角色,犹如梁龙的脊骨。
这本书的作者名图留斯·西塞罗,与那位古罗马共和国的国父,最终因能言善辩而被敌手用刀插入舌头的西塞罗同名。但实际上我们并不清楚真正的作者是谁,很有可能是在中世纪被划入西塞罗名下的。
所引文字据英译版翻译而来。正文短小精悍,可以细分为五个部分。首先是艺造记忆的定义,然后分别讨论艺造记忆的两个组成部分,即场景和形象。最后对比其它记忆方法,说明训练记忆的好处。
作者首先区分了两种记忆:先天的自然记忆,和后天的艺造记忆。
我们先来看看,究竟什么是记忆。有两种不同的记忆方式:自然记忆和艺造记忆。自然记忆是嵌入我们脑海中记忆,当我们思考时,就会产生自然记忆。艺造记忆是通过系统的训练而获得的。但是就像其它事物一样,先天的记忆力有助于后天的学习,后天习得的记忆术又反过来强化和发展这种先天的能力。因此,先天的记忆力需要通过后天的训练来加强,后天的训练又以先天的记忆力为基础。对于记忆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即便是对于那些本身记性就很好的人,这里提到的记忆方法也是很有用的,更不要提那些先天记性就不太行的人了。“艺造记忆”一词源于拉丁文 artificiosa memoria,意思是基于艺术规则的记忆。现如今,艺术通常指绘画、书法之类的活动,但在古代,艺术的范围很广,这从拉丁文 ars 中可见一斑。Ars 不但表示艺术(art),还有技术、技巧之义。古罗马人将后天习得的技巧都划入艺术的范畴。
接下来讲解什么是艺造记忆。
艺造记忆包括场景和形象两部分。场景是指一些自然或人工场地,这些场地规模不大、完整且显眼,我们很容易用自然记忆记住它们。例如一座房子、一个廊柱之间的区域、一个凹处、一个拱门等等。形象指的是我们希望记住的对象的图片、记号或肖像。例如想要记住一匹马、一头狮子或一只鹰,我们必须把它的形象置于一个明确的场景中。现在我们经常把这个方法称作“记忆宫殿”。首先,我们把要记忆的事物编码成一幅图像。例如把圆周率 3.14159 用谐音编码成“山顶一寺一壶酒”的图像(请闭上眼想象一下)。接下来把图像“放置”在自己熟悉的空间中,例如挂在卧室的墙上(也请盯着卧室的墙面想象一下)。每日起床入睡之时,都能“看到”这幅图。过一段时间,当我们发现已经可以很好地记住圆周率时,就可以把这幅图从窗户丢出去(不妨做出从墙上摘下丢出窗外的动作)。卧室的墙面又空出来,可以挂其它需要被记住的事物了。
在简要介绍了场景和形象这两个概念之后,作者开始对其详加论述。首先处理场景。作者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明场景的作用。
识字的人能将别人告诉他们的事情写下来,并且能将写下来的东西大声读出来。同样地,懂得记忆术的人能把听到的事情安置在场景中,并且能从场景中将这些事情回忆出来。场景类似于蜡板或莎草纸,而形象类似于字母;安置形象就像书写,而回忆就像阅读。因此,如果我们想要记住很多事物,就需要先记住大量的场景,好容我们放置大量的形象。这里有必要说明什么是蜡板,毕竟现在已经见不到了。顾名思义,蜡板是表面涂蜡的木板,可以用尖利的笔在上面写字。写满后,只需将蜡板加热,使表面的蜡融化,再放置一会儿待其重新凝固,蜡板上的字就被抹除了。所以蜡板是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纸张”,类似于课堂上使用的黑板。场景就像蜡板一样,可以反复使用。在相同的场景(蜡板)中放置不同的形象(写下不同的文字),当我们不再需要这些形象时,就把场景清空,就像加热蜡板一样。
场景的排列顺序也是重要的。只有将场景依序排列,我们才能记住不同事物(或形象)之间的先后关系。
此外,必须让这些场景依序排列,这样我们才不会搞混形象的先后次序(我们可以从场景中的任何一处开始,向前或向后读取形象),否则我们无法将安置在场景中的事物复述出来。比如我们见到很多熟人,他们按一定的顺序站着。不论是从队伍前面、后面还是中间开始,说出他们的名字,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差别。对于场景也是如此。如果场景是依序排列的,那么我们就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正着或反着复述出存放于场景中的事物。所以说,场景最好要依序排列。例如,在脱稿演讲时,我们需要记住一系列主题,包括一个幽默的开场白、如何引入议题、举若干例子、论证和总结等等。我们赋予每个主题一幅图像(后面说明如何构建形象),然后把这些图像放置于依序排列的场景中。在演讲时,我们只需要在“场景的回廊中”向前移动,就可以按照计划好的次序,依次“看到”每一幅图像,从而回想起相应的主题了。
为了防止在回忆时遗漏某个场景,需要对场景标号。这样我们能知道,谁在第一个位置,第九个场景又是什么。这同样重要,谁都不想在演讲时漏掉某个重要论点。
我们需要特别小心的挑选场景,以便能够永远地保存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当我们把不再需要的形象像字母一样抹去时,场景应该像蜡板一样被保留下来。为了避免搞错场景的数量,我们需要将连续的五个场景为一组做个标记。例如,我们在第五个场景上放置一只金手,并在第十个场景上放置一个姓 Decimus 的熟人,这样就很容易给连续的五个场景做上标记了。
金手显然暗指五,因为一只手通常有五根手指。那位
姓 Decimus 的熟人看上去令人费解。数字十在拉丁文中是 decem,而 Decimus 作为一个常见姓氏,与 decem 的谐音,让人联想起十。这样,当你看到某处站着一位 Decimus 时,就知道是第十个场景了。当然,给每个场景都编上号是不现实的,作者建议仅对第五个和第十个场景“做标记”,如此反复。所以,第十五个场景上也有一只金手。当然,你也可以把它换成银手。重要的是这个事物能让你立刻联想起五。
场景会被反复使用,所以要仔细挑选合适的场景。好的场景让我们更容易“看”清楚放置于其中的形象。
相比于使用闹市作为场景,用无人的地方作场景更好。因为拥挤的、来来回回的人群会和形象混淆,让形象变得模糊,而无人的场景则可以凸显形象的轮廓。此外,场景要各不相同,易于分辨。如果一个人使用很多个廊柱之间的区域作为场景,那么这些区域的相似性会阻碍他的回忆。场景的大小要适中,太大会让人看不清楚形象,太小则会容不下形象。场景既不能太明亮也不能太昏暗,这样形象不会因为太暗而模糊不清,也不会太亮而晃眼。相邻的场景之间要间隔约一米左右。离得太近或太远都会影响我们视觉。这里提到视觉。艺造记忆几乎就是建立在视觉之上的。后面会看到,加入其它感官确实有助于保存记忆,但最主要的仍然是视觉。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言,视觉乃五感之首。(另外四个是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我们现在知道,大脑中处理视觉的区域远大于其它感官的,所以视觉更能促进大脑的信息加工,让记忆更牢靠。
之前提到,我们是用自然记忆来记忆场景的。所以,场景必然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得到的区域,比如卧室的墙面、厨房的灶台、学校的走廊等等。供我们使用的场景很多,但是能满足上述条件的却很有限。对此,作者建议用想象力创造一些场景。
一个人无论游历是否广泛,都可以成功地塑造足够多的场景。这是因为想象力可以让我们创造任何场景,并随意调整这些场景以满足作为场景所需的条件。如果现实的场景不合适,那么我们可以想象一些合适的。例如,作为《哈利·波特》系列小说的狂热粉丝,对我来说霍格沃兹城堡就是取之不尽的场景之源。
对于场景的讨论到此为止。我们把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到的区域设置成场景,赋予这些场景顺序,做上“数字”标签以免遗漏。好的场景能让我们“看”清楚放置于其中的形象。
接下来,作者深入探讨形象。
我们已经讨论了场景,现在转向形象。形象必须要能唤醒记忆,为此,我们应该挑选与要记忆的事物有联系的东西来构建形象。在圆周率的例子中,形象是一幅图。但形象也可以是雕像,几个活生生的人,一只斯芬克斯等等。总而言之,形象首先是视觉的,因为眼睛看到的事物最令人难忘。也可以动用其它感官作为辅助。如果尖叫的斯芬克斯更让你印象深刻,那就让它高声尖叫吧(它不小心踩在图钉上,痛得失声尖叫)。
作者将记忆的内容分为两类。
记忆有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种是对事件的记忆,一种是对词语的记忆。要记住事件,我们需要构建了能够呈现整个事件的形象。要记住词语,我们需要将其中的每一个名词转换成一个形象。这两类记忆分别对应于情景记忆和语义记忆,它们是外显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需要简单介绍一下神经科学中的记忆机制。人类的记忆分为两大类:内隐记忆和外显记忆。内隐记忆也被称为程序性记忆,它是自动的、无意识的。比如我现在在打字,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跳跃。无需有意识地指挥手指来回移动,这一切都是自动发生的。外显记忆则反之,它需要意识参与,例如我们回忆今天的早饭,或者回想昨晚背过的课文(然后意识到已经忘记了)。外显记忆还可以进一步细分为二,即情景记忆回忆早饭和语义记忆回忆课文。回忆早饭是典型的情景记忆,顾名思义,它涉及我们所见所感的情景。回忆课文则显然是语义记忆,它涉及对词语的记忆。有趣的是,外显记忆发生在大脑的颞叶,尤其是海马体。而海马体的另一个主要功用就是感知空间位置、整合环境信息。这和艺造记忆对场景的利用不谋而合。古人虽然不懂得神经科学,但显然已经体认到这样一层联系,即空间环境有助于记忆事件(情景记忆)和文本(语义记忆)。
紧接着,作者举例说明如何记忆事件。
我们经常需要用一个形象来表示整个事件。例如,检察官说被告用毒药杀死了一个人,犯罪动机是遗产继承,并宣称有很多人可以作证。为了辩护,我们需要记住这第一点。为此,我们要在第一个场景中放置一个表示整个事件的形象。在这个形象中,死者病痒痒地躺在床上。如果我们不认识这个人,可以找一个认识的人替代,但一定要是可以立即浮现在脑海里的人。我们把被告置于床边,右手拿着杯子,左手拿着药片,无名指上挂着公羊的睾丸。这样我们就记住了谁下的毒,遗产和目击者。以同样的方式,将与指控相关的其它事件依次放入场景中。构建合适的形象,并将其放入适当的位置。这样,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回想起这些内容。我们好不容易盼来了第一个示例。这个例子不难理解,除了
公羊的睾丸。这是什么意思,又跟案件有什么联系?弗朗西斯·叶芝在《记忆的艺术》中解释到,睾丸的拉丁文写作 testicle,因其拼写类似 testis,即拉丁文的“见证”,使人联想起证人。好吧,如果忽略这个联系,我们还是能抓住这个示例的主旨:用一幅图来编码一个事件,图的局部能提示事件的关键点。
然后来到下一个示例,解说如何记忆词语。友情提示,这个例子不好懂。
相比于事件记忆,用形象表示词语更加复杂,需要更多的才智。例如我们要记忆:Iam domum itionem reges Atridae arant。 即这个例子着实令人困惑。首先马西·雷克斯是谁?先不管他,大概是一位富二代吧。那伊索普斯和泽姆贝尔又是谁呢?按照弗朗西斯·叶芝的说法,他们是古罗马时代的演员,但是我们无从知晓他们的模样。另外,Cimber(即泽姆贝尔)和现在他们归国的国王,阿伽门农的儿子们,正在准备。要记住这句话,我们要把图密善(Domitius)放在第一个场景中,他举着手,在被马西·雷克斯(Marcii Reges)鞭打。这幅形象表示Iam domum itionem reges(即他们归国的国王)。在第二个场景中,伊索普斯(Aesopus)和泽姆贝尔(Cimber)装扮成阿伽门农(Agamemnonem)和墨涅拉奥斯(Menelaum)的儿子的样子,表示Atridae parant(即阿伽门农的儿子们)。通过这个方法,所有的词都被转换成形象。这种方法之所以能够有效,是因为我们的形象可以唤起自然记忆。为此,我们需要先将要记忆的句子过两三遍,然后再转换成形象。这样,艺造记忆就可以辅助自然记忆了。虽然这自然记忆和艺造记忆在记住词语方面都不擅长,但后者要更可靠一些。为了保持本文的清晰简明,我不打算进一步讨论对词语的记忆了。
Atridae arant没有谐音关系,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好吧,我们先不纠结于这些疑惑,看看这个例子告诉了我们什么。首先,我们直观地感受到,记忆词语是个很费劲儿的事,重度依赖于谐音。考虑这段文字:
单子是自函子范畴上的幺半群,你能很快想到每个词的谐音吗?反正我是不行。其次,因为每个名词被赋予一个形象,编码效率很低。试想记忆一部几万字的诗集,则需要上万个形象。如果把两三个形象放置于一个场景中,也需要好几千个场景。这是对场景的浪费!毕竟每个场景都是精心挑选、并且通过自然记忆被记住的。在接下来的几章,我们会了解到快速编码词语的技巧,不涉及谐音。但无法解决编码效率低的问题。总而言之,记忆词语是有用的,但是要慎用。
做完示范,作者开始讲解如何构造更鲜明、更好记的形象。关键在于形象是不是新奇罕见的。
我们发现有一些形象非常鲜明好记,而另外一些形象则不容易被回想起来。我们必须要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就能构造好记的形象而避免不好记的。大自然可以教会我们该怎么做。当我们看到日常生活中的琐碎、普通、平淡无奇的事物时,通常不会记住它们,因为没有被任何新鲜、惊奇的事物刺激我们的头脑。但当我们很难忘记那些特别卑鄙的、不光彩的、令人惊奇的、巨大的、令人震惊的或可笑的事情。我们经常过目就往,童年的记忆常常是最清晰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普通的事物容易被以往,而新奇的事物能被记得更久。日升日落太平常了,一点也不新奇。但是日食会给人惊喜,因为它很少发生。日食比月食更新奇,正是因为月食比日食更常见。因此,我们天然地容易记住新奇的的事物,而日常的普通事物则很难被回忆唤起。我们要让艺术模仿自然,遵循它的意愿,亲听它的引导。对于艺造记忆来说,顺应自然天性是首要的,其次才是教育。事物通常都是以自然天性为开端,以勤学苦练为终点。
夸张夸张再夸张,此外还要补充细节。
因此,如果想要构建一幅可以长久保存在记忆中的形象,就需要让形象引人注目,或让形象生动,或让里面的人物特别美或特别丑陋,或穿上奇装异服,或者给他们毁容,使之浑身鲜血,或者让图片具有喜剧效果。我们容易记住真实的事物,但只要有充分多的细节,想象的事物也容易被记住。此外,有一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需要经常在场景中快速地来回走动,以重现这些形象。来回走动,这样就可以经常复习。久而久之,这些形象就烙印在脑海中了。到了这个程度,就可以形象从场景中清除出去,腾出更多的空间(场景),用来记忆新的事物。作者并没有说道来回走动的频率。每天来回走一次,还是每周一次?我们现在知道,记忆的衰退遵循艾宾浩斯曲线。
显然,在作者成书的年代,记忆术不是罕见的事物。很多人都在兜售记忆方法。接下来作者将自己的方法和当时流行的其它方法进行比较,对比优劣。
据我所知,希腊人会将大部分单词对应的形象罗列出来,这样一来,想要学习记忆术的人就可以直接记住这些形象,而无需另外花费精力去构建形象。我不赞同这种做法。首先,单词的数量非常巨大,为每一个单词构建一个形象是很可笑的行为。一个人一会儿要记住这个形象,一会儿又要记住那个形象,这怎么可能呢?其次,我们为何要剥夺他人的主动性,把现成的塞给人家?再次,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联想。事实上,当一个人说两个东西相似时,往往不能得到广泛的认同,就是这个道理。同样地,对我们来说很容易理解形象,可能对他人来说不知所云。所以,每个人都应该使用适合自己的。最后一点,教师的职责应当是传授正确的方法,并在恰当的地方展示一两个实例,而不是将所有的实例灌输给学生。艺造记忆也是一样的。在第二章,我们会看到为每一个汉字构建一个形象是可行的。熟稔艺造记忆的利玛窦在刚刚接触汉字时曾感叹,汉字仿佛就是为了艺造记忆而生的。
最后,作者谈到练习艺造记忆的好处。正如所有艺术技巧一样,需要勤奋刻苦的练习才能掌握记忆这门艺术。
你可能会认为,记忆词语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只要能够记住事件就可以了。这么说不对。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想要轻松做事,就必须要事先刻意练习。不要为了死记硬背诗句而记忆词语,而是把词语记忆作为一种练习,强化对事件的记忆能力。练习记忆词语可以让我们更轻松地记忆事件。任何艺术实践都需要大量的练习,艺造记忆更是如此。除非经过勤奋、热情、刻苦和细心的练习,否则无法获得这项技能。你要有尽可能多的符合记忆规则的场景,然后每天练习构建和放置形象。记忆是一个重要而普遍的能力,因为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希望记住一些东西,尤其是一些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们应当付出十分的努力来打磨我们的记忆力。我不想再进一步劝诫大家练习艺造记忆,我不清楚各位的学习热情,也不确信以上的讨论是否充分。作者也认为,记忆词语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仍然值得练习。这有点类似于学习解题。刻意练习困难的题目,能够更快地提高解题的能力。至此全文结束。
《致赫伦尼》说明了什么是艺造记忆,以及艺造记忆遵循什么规则。我们再回顾一下。
自然记忆就是通过反复重现而印在脑子里的事物,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巧。简而言之就是死记硬背。艺造记忆以自然记忆为基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自然记忆为艺造记忆提供场景。所以,场景都来自于我们熟悉的地方,不论是现实的还是虚构的(例如小说或电影里的场景)。另一方面,把需要记忆的事物编码成形象,也倚赖于自然记忆。准确地讲,我们通过联想来获取形象,而联想就是调动那些已经存在于大脑中的连接。
艺造记忆就是使用技巧来辅助记忆。它将抽象的事物编码成形象的,将来自其它感官的信息转译成视觉的,将平庸的转变为新奇的。总之,通过艺术,将不适于大脑记忆的事物转化成易于记住的。
场景有三个要点。首先,场景如同蜡板,要被反复使用。其次,场景要依序排列,并添加一些装饰,让我们能够区分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最后,场景的选择要有利于凸显那些放置于其中的形象。
形象有两个要点。形象并不用于编码需要记住的事物本身,而是能够提示其要点。另外,形象要新鲜、罕见、夸张,因为大脑最容易记住这类事物。
以上就是艺造记忆的要点。现在我们尝试运用艺造记忆来记住它们。记忆的第一步是提炼要点,做到提纲挈领,这一步我们刚刚完成了。对于第一个要点(自然记忆就是……
),我们需要将抽象的事物编码成形象的、视觉的。这里涉及的抽象事物包括“自然记忆”、“艺造记忆”、“场景”和“形象”。
我们先来看看,如何将“自然记忆”转变成形象。这需要联想。因此,在开始之前,先请读者放松身心,排除杂念,使自己处于适于展开联想的状态。“自然”让你联想到什么?正如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不同的读者可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联想。我想到非洲的大草原,因为在自然类纪录片中,最常看到非洲草原。可是大草原太广阔了,为了能将形象放入大小适中的场景,我们需要一些“常规尺寸”的形象。好吧,大草原太大了,但草原上奔跑的狮子和斑马可以作为代表。我觉得狮子更好,因为它更可怕,而可怕的形象利于记忆。所以,我们用狮子表示“自然”。接下来,用什么形象的事物表示“记忆”呢?“记忆”让我联想起大脑。好吧,我承认这是个平庸的联想,但我们可以通过艺术(或想象)使之变得新奇。试想狮子拿着大脑(即“自然”和“记忆”复合成“自然记忆”),会发生什么?让我们身临其境地想象一下。狮子的利爪会抓破大脑,鲜血不断地从大脑四周涌出。血淋淋的形象,恰好符合《致赫伦尼》的要求。此外,我们想象这个大脑就是狮子自己的,它的颅骨被打开,向里望去只有粉白色的内壁。为了让狮子与“自然”的联系更加紧密,我们在它身后放一棵来自大草原的枯树,狮子就倚靠在树下,端着自己的大脑。这就是“自然记忆”了。
“艺造”或“艺术创作”让我联想起达芬奇,这是我极少知道的艺术家。并且根据他的自画像,我知道达芬奇长什么样子。我们再次使用大脑表示“记忆”,这样“艺造记忆”就需要将达芬奇和大脑联系起来。很自然,我想到达芬奇在画大脑。好吧,这个联系太过平庸,需要一些艺术修饰。可以想象达芬奇在墙上(而不是在画板上)作画,这样能让我们更容易看清画的内容。画面是一颗大脑,这颗大脑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放射着神秘的光芒。这就是“艺造记忆”了。
为了表明自然记忆和艺造记忆之间的关系,我们让拿着大脑的狮子成为达芬奇的模特,坐在达芬奇面前的树下。达芬奇的艺术创作使这只看上去有些沮丧的狮子和那颗血淋淋的大脑耀耀生辉,画面上狮子举着自己的大脑,神采奕奕,身后升起晨光。这样我们就记住了“以自然记忆为基础,通过艺术使之增强”。
对于“场景”和“形象”,我们可以利用《致赫伦尼》中提到的蜡板的比喻。“形象”让我想到盛装打扮的演员。于是,我把“在场景中放置形象”想象成一些演员在涂满蜡的地板上演戏,地面因为涂了蜡,变得光亮异常。地面很滑,演员们总是摔倒。另外,为了让形象引人注目,或让形象生动,或让里面的人物特别美或特别丑陋,或穿上奇装异服,或者给他们毁容,使之浑身鲜血,或者让图片具有喜剧效果,我们让这些演员特别美貌或丑陋(想象两位你认识的演员,由于评价美丑容易引起争端,这里就不再举例了),让他们破相、毁容(像伏地魔那样)、浑身是血!这样我们就编码了“场景”和“形象”,它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构造形象的规则。
“场景”本身就是形象的,因而无需像“自然记忆”和“艺造记忆”那样费劲儿的转化。它表示一系列依序排列的区域。受《致赫伦尼》启发,我们在走廊两侧安置一只“金手”和一个石头人或者一位姓石的熟人(“石”与“十”同音)。让人回想起文中提到的次序和编号。为了让我们记起场景的规则,即场景要亮堂,大小适中,我们安置一些精美吊灯。为了不让这幅图景过分平庸,我们需要给它添点料。想象一些人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一两个人足矣,人多拥挤容易遮住“视线”),那只金手会突然伸出,拍路人的屁股,吓得路人尖叫(想象一下这声刺耳的尖叫)。石头人和路人握手,不小心用力过猛,把路人的手捏烂了。在惊慌和疼痛中,路人的头撞上了吊灯,鲜血直流。这就是“场景”了。
“形象”也是形象的,它让我想到演员。于是,我把那些在“场景”的走廊上来回走动的人替换成身着盛装的演员。另外,为了让形象引人注目,或让形象生动,或让里面的人物特别美或特别丑陋,或穿上奇装异服,或者给他们毁容,使之浑身鲜血,或者让图片具有喜剧效果
,我们让这些演员特别美貌或丑陋,穿上滑稽的衣服(我想象穿着小丑服的伏地魔)。此外,我们已经让一个倒霉蛋头破血流了。
现在我们有了两幅形象,一幅编码了“自然记忆”和“艺造记忆”的要点,另一幅编码了“场景”和“形象”的要点。现在我们把它们安置在我们熟悉的地方。为此,我们需要辟出一间小屋。我们可以第一幅形象安置在屋子的一个角落,狮子就坐在那里,达芬奇在墙上作画。屋子的另一侧是第二幅形象,灯火通明,金手挥舞,石人大笑,你喜欢的演员扮相夸张,面容扭曲地尖叫着。这样我们就记住了艺造记忆的要点了。闭上眼“看看”这间屋子,试着从这两幅形象中解读出被编码的要点。如果你发现记忆中的形象模糊,那么再添加一些细节,使之更加艺术、夸张。如果你发现虽然形象是清晰的,但容易解读失败,就说明编码需要改进。使用最直接的联想,有助于成功解读出要点。
费了这么多笔墨,我们才把这些要点记住。你可能认为这是在绕弯路,有这些时间和精力,早已经用死记硬背的方式,把这几个要点记住了。但关键不在于能多快记住,而在于能记住多久。遵循大脑记忆事物的规律,使用空间环境和视觉形象,可以让记忆始终印刻在脑海里。
此外,你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回顾已经记住的事物。在等公交的时候,开会发呆的时候,或者失眠的夜晚。
现在,我们看出为何作者如此吝啬于描述示例了。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独特的,这导致自然记忆带有明显的个人特征,而且通常是私密的。对于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联想。这就导致示例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如果大部分人都无法产生共鸣,那么例子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教育造就了“公共的想象”。例如,当我们提起乡愁时,会想到床前明月光。乡愁是抽象的,月光是形象的,教育使我们自然地从乡愁联想到月光。在第三章,我们将在乔达诺·布鲁诺的带领下探索公共想象的世界。
最后我们来谈谈古典风格。这个概念源自于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的《风格感觉》(The Sense of Style),它是一种写作风格,不仅局限于文学写作。因为盛行于古希腊拉丁文化圈而被称作“古典”。古典风格的核心正是运用视觉形象:
运用古典风格背后起指导作用的隐喻——视觉。一段文字被当作肉眼可见的一件事。[...] 作者和读者才是活跃的双方,他们共享奇观。可以想象,在阅读文字的同时,读者在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系列形象。随着阅读的深入,形象变得越来越具体、细致。古典风格看起来很像艺造记忆。实际上这就是艺造记忆。想要理解内容,仅仅靠工作记忆是不够的,它的容量太小了。写作必须要遵循记忆的规律。只有通过形象,信息才能在头脑中缓存下来,内容才得以被彻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