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与强直刺激
Alice 和 Bob 在乡间小路上相遇。1
A: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相遇?虽然乡下风景不错,但空气中的牛粪味儿,还有小路上随处散落的马粪,真叫人难受!
B: 因为作者意欲戏仿海德格尔的《乡间路上的谈话》,所以安排我们在此相遇。对此我只能表示接受。
A: 既然我们只生活在他的想象里,那我们必须要说些什么,好令他满意。但这并不能否认我们的存在。我们确实是存在的,我们是他大脑中神经元星星点点的闪光,这是切实存在的。
B: 而这些星星点点的闪光,终将在他的大脑皮层中留下痕迹,并最终影响他将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加拿大心理学家 Donald Hebb 在 1949 年提到过,那些一起闪光的神经元会让彼此更紧密地连接起来,正所谓neurons that fire together wire together
。
A: 你说的有道理。另外,早在一千多年前,一位叫 Patañjāli 的古印度人也提出过类似的想法,他称我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会在我们的心里留下“印迹”,就好像用刀在树皮上留下刮痕一样。接下来,这些印迹会产生新的行为和感想,于是产生新的印迹。我们的沉思与行动,就反映在那些星星点点的闪光上。
B: 这个思想确实很有历史。然而直到最近几十年,人们才搞明白在大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A: 我想你是指 Eric Kandel 等人的研究。我读过 Kandel 的回忆录,其中提到了这个研究的前后经过。
B: 是的,但我指的是他和别人合著的另一本书,《Principles of Neural Science》。这本书更加专业、细致。但毫无疑问,你提到的那本,我记得名字是《In Search of Memory》,同样也是一本科普书,读起来很顺畅。
A: 同感!实际上,作为科学家 Kandel 的文笔出奇地好,这可能和他大学时的专业有关——他入学时读的文学!
B: 作为古代人,Patañjāli 可能根本不知道神经元的存在,也许仅仅是通过细致的观察和体验,就获得了这些知识。真是了不起。
A: 我倒觉得没什么。难道我们不能体悟到这些吗?比如说,我知道我们的行为和思想,来自于我们过往的记忆。即便这些记忆并不是在真实世界中发生的。我喜欢 J. K. Rowling 的系列小说《哈利·波特》,不得不承认,这部小说伴随我的成长,深刻地影响了我,虽然故事并没有发生在我们麻瓜的世界中。
B: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瑜伽经》中,Patañjāli 还说了更多事情,关于冥想和入定。这也许才是他之所以提到“印迹”的原因。
A: 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够发现这些。接下来我要详细说说。对了,你记性好吗?
B: 我的记性向来很差。小时候我的记性在班里是顶好的,我不敢说是最好的,但每次要求背诵课文时,我都是班里第一个背下来的。然而不幸的是,随着我的成长,记性变得越来越差。我很难记住学习过的课文,背过的单词,甚至老师留的家庭作业。倒也不是完全记不住,实际上在刚刚背诵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确实能够复述出来,好像是记住了,但这种记忆不能长存,很快就化为模糊的印象了。这对我的学习成绩产生了严重影响。这些影响是切实的,因为成绩不好的学生会受到老师体罚。讽刺的是,倒是这些体罚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不过,你为什么要提到这个?
A: 对于你的经历深表同情,但你确实抓住了要点:你提到刚刚背诵之后是能够记住的,但记忆很快就变模糊了;还有那些长存于脑海中的不幸经历。对此再次表示同情。我也有类似的经验。记住一些事物是很难的,即便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不断重复,最终留下的也只是模糊的印象罢了。然而有一些例外,那些强烈的、刺激的、夺人眼球的事物,反倒是很难遗忘,哪怕之发生了一次。正如你我,Patañjāli 也注意到了这些例外。
B: 我在《Principles of Neural Science》上读到过,造成这类意外的强烈的刺激,被称作“强直刺激”。在第六版的第 53 章提到一个不幸的实验,给予小白鼠一次猛烈的电击,使其产生难以忘怀的记忆。如果你更残忍地打开小白鼠的大脑,会看到伴随着这一次电击,一连串的神经元被持续点亮了,它们不是再星星点点的闪光,而是像灯泡一样长亮。电击持续了一秒钟,多么漫长的一秒钟啊!不过,这跟冥想和入定有什么关系?
A: 你记得 Patañjāli 是如何定义冥想和入定的吗?凭你的记性,我猜你是不记得了。我来背诵一遍,在第三章的开头,他提到:专注是心固定一处,冥想是专心认知,入定是沉思唯独闪耀专注对象的光芒
。是不是很耳熟?
B: 确实,唯独闪耀专注对象的光芒
让我想起那只可怜的小白鼠,它的大脑中持续闪耀着电击而产生的光芒。
A: Patañjāli 继续说到:心入定的变化是分散和专一分别衰落和兴起,进而,心的专一的变化是止息的和出现的认知相似
。当心达到专注一处时,前一刹那和后一刹那的意识体验是相似的。刹那是一个非常短的时间周期,被认为是意识过程的最小时间单位。正是一些神经元持续活跃,没有间断,才会产生这种意识体验的同一性,使得在每个刹那体验到的事物都是一样的。
B: 这就是强直刺激,灯泡被持续点亮!所以,入定是一种刻意制造的强直刺激。
A: 而冥想就是产生强直刺激的方法。粗略地说,专注对象对应于被刺激的神经元。精于冥想的人可以针对任意的对象——或神经元——产生强直刺激。所以说,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够体悟到这些。Patañjāli 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利用这一体悟,服务于我们的人生。
2 记忆背后的神经科学
B: 你让我想起更多在《Principles of Neural Science》中读到的内容。
A: 考虑到你的记性,我倍感荣幸。
B: 真想逃离这个乡间小道,只是我做不到。好吧,说说我想到的。同样是在这本书的第六版,第 54 章解释了为什么我一开始能够记住,而后很快遗忘,以及为什么强直刺激能够产生如此深刻、清晰的记忆。我对这些内容很感兴趣,以至于读了不下三遍,记住的也更多些。
A: 听上去,这像是用神经科学解释上面提到经验。
B: 没错,我喜欢科学。但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会比较专业。既然你记性比我强,可以在脑海中多过几遍,想必是可以理解的。首先要说说,当我们尝试记忆一些事物时,大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比如,我要记忆单词 soma。我看到它是细胞体的意思,我希望每次当我看到这个单词,那个锥形的细胞体就会在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来。为此,我不断重复:看一眼 soma 这个单词,同时默诵它的发音,并在脑海中呈现它的含义:一个细胞体。在这个过程中,当我看到 soma,在心里发出它的读音时,与之相关的一小丛神经元就被点亮,它们短促地闪烁了一下。同时,大脑中另一处的一小丛神经元也短促地闪烁了一下,因为这时我在内心看到一个细胞体。于是乎——正如之前提到的:neurons that fire together, wire together
——这两小丛神经元连接得更紧密了。下一次见到 soma 时,联想到细胞体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A: 这些我都了解。可是为什么连接会加强?它也会减弱吗?
B: 你还记得神经元的结构吗?在《In Search of Memory》中肯定提到了。
A: 这我怎么能忘呢。神经元就像身体中的其它细胞一样,有一个细胞体,它像工厂一样,细胞的建筑材料蛋白质就是在这里被合成的。不同于其它细胞的是,神经元会伸出一只长长的“手臂”。手臂的末端又分叉,形成很多只“小手”。这些手“握住”其它的神经元表面的突脊上,就像握住了门把手。当然,并不是真的握住,而是在二者表面之间留有一个间隙。
B: 真形象啊,如果教材也像你这样描写,我看一遍就能记住!握住的这个地方,被称为“突触”,源于希腊语 synapsis,意思就是“握住”!另外,我们称手那一侧的细胞膜为“突触前膜”,另一侧叫“突触后膜”,中间的间隙被称作“突触间隙”。不过,你知道这种特殊结构的用途吗?
A: 神经元长成这个样子,是因为要传递电信号。也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当神经元闪烁时,它会把这个闪烁以电信号的形式传递给与之相连的神经元。电信号先在细胞体聚集,当超过一个阈值时,就沿着那个长长的手臂传播。在尽头,手握着的那个位置,为了将电信号传递给下一个神经元,需要跨过突触间隙。为此,神经元先将电信号转成化学信号,也就是一些蛋白质分子。后者可以从突触间隙的前部游到后部,就像渡轮过海峡一样。在下一个神经元的表面,这些渡轮靠岸,并被再次转换成电信号。于是,闪烁的信息就从第一个神经元传递到了与之相连的第二个神经元了。可真是费劲儿啊!
B: 费劲儿是有道理的。这种从电信号到化学信号,再到电信号的转换,可以帮助调节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强度。
A: 这我也记得。当这些蛋白质分子,也就是这些渡轮靠岸的时候,突触后膜上有一些像码头一样的“受体”,负责将接受到的蛋白质转成电信号。如果码头太少,就不能容纳过多的渡轮,这些没有靠岸的渡轮停在海峡中间,最终被“海浪”——也就是组织液——冲走。所以,码头越多,能够靠岸的渡轮也就越多,出来的电信号就越强。这样一来,通过调节码头或受体的个数,就可以改变前后两个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强度了。
B: 叫人刮目相看,你真应该去写教材。一点不错,这就是神经元调节连接强度主要方式之一。另一个重要的调节方式,我一会儿再说。你知道神经元是如何改变受体个数的吗?
A: 这就不知道了,似乎在《In Search of Memory》中并没有讲清楚。
B: 在《Principles of Neural Science》中倒是讲到了,主要是在第 13 和 54 章。这涉及到在大脑中含量不高,但又不可或缺的物质:钙离子。突触后膜内的钙离子浓度,决定了神经元对受体,也就是码头的操作行为。规则是这样的:如果两个神经元没有被同步激活,也就当是其中一个被激活时,另一个没有被激活,就会有低浓度的钙离子进入突触后膜,促使受体从膜上脱离,这样码头数量就减少了;反之,如果两个神经元被同步激活,就会有更多的钙离子流进来,促使游离的受体插入到膜上,这样码头数量就增加了。钙离子就像一个开关。置于神经元的激活如何促使钙离子流入膜内,我不打算多讲,它跟一种被称作 NMDA 受体通道的复杂结构有关。
A: 据我所知,在通常状态下,膜内的钙离子浓度是几乎为零的,钙离子会被膜上的钙离子泵吸到膜外去。这些泵就像吸尘器一样,不过它只吸钙离子。如果是这样,那么随着膜内钙离子浓度的迅速降低,新插入的受体不就再次从摸上脱离了吗?
B: 哈哈,我们把这些生化过程描绘成了一幅有趣的图景。你说的没错,这些讨厌的钙离子泵不允许钙离子在膜内久留。所以,钙离子还会激活几种酶,它们的代谢速度很慢,能够更长地留在膜内,被用于维持码头的数量。而钙离子只能停留几十毫秒,就被吸走了。这些酶就像钙离子的遗迹。2
A: 我好像有点懂了。正是因为这些酶的存在,我们的记忆得以保持。是这样吗?
B: 差不多是这样,在这些酶的持续作用下,增强了的神经元连接被保持住了。反映在我们的体验上,就是记住了某个事物。但这些酶仍然不能一直存留,它们最终也会被代谢掉。这是自然的规律:凡存在的终将消亡。在停留了几分钟到几个小时不等的时长之后,它们也终将失去作用。这造成了之前提到的,我以为我记住了的假象。
A: 但有些时候,我们确实记住了,而且很难忘掉,比如那些强烈的、刺激的经验。这是如何产生的?
B: 强直刺激在短时间高频刺激前后两个神经元,在它们的连接处,会不断有钙离子流入突触后膜。钙离子的持续流入导致钙离子泵不能及时将它们统统吸走,结果就是膜内的钙离子浓度迅速升高。根据离子的物理性质,它们会向浓度低的地方游走。所以,这些高浓度的钙离子会朝着细胞体移动,在那里,另一些酶从钙离子手中接过接力棒,继续朝着细胞核全速奔跑。这些酶也被称为“第二信使”,它们在细胞核触发基因表达,合成细胞的建筑材料:蛋白质。没错,神经元要扩建自己了。于是,神经元发生了形态变化:更多的小手从第一个神经元的长臂的末端伸出来,握在第二个神经元新建的突脊上。以这种方式,两个神经元之间建立了更多的连接。这就是之前提到的,另一个重要的改变连接强度的方式。
A: 我懂了。这种形态上的变化更持久,就像人长出了第十一根手指一样,不易消除。但是这个代价很高,合成蛋白质需要消耗很多能量。所以,只有在这种罕见的激烈的刺激之下,才会发生这种改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很难学会新的知识,同时又很难忘记那些激烈的、通常是不好的经历。
B: 我也为自己坏记性找到了一些安慰。
A: 但是还有一些经验,本身并不是强直刺激,而是经过反复的温习或使用而被记住的,这种记忆也足够长久。
B: 是的。正如我们无法将地毯上的灰尘吸干净,钙离子泵也会遗漏掉一小部分钙离子。这些漏网之鱼仍然有机会促成蛋白质合成,只是相比于强直刺激而言,效率极低罢了。因此,我们不得不重复重复再重复——学点东西真费劲儿!
A: 让我来总结一下。我们已经讨论了三种记忆的形成机制:长久的和不长久的记忆,前者又有强直和非强刺激两种诱因。据此可知,强直刺激是重塑大脑的快速通道,也是唯一的快速通道!
B: 总结得很到位。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们只讨论了记忆,但是这些机制也是其它大脑活动的基础。比如说,我们读到书中的一个句子,怎么说我们“理解了这个句子呢”?
A: 当我读这个句子时,词语的意象在脑海中自发地活跃起来。
B: 其中每个意象都对应着一小丛神经元,所以相应地,这些神经元一同也闪烁起来,仿佛是在模拟这个句子。正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这种同步的闪烁会将它们更紧密地连接起来,使得这句话在我们的大脑里留下了一些印迹。这时我们会说,我理解了这个句子。这些印迹会存在几分钟甚至更长,但如果不及时重复,很快也会消失。
A: 如果句子中有很多生词,或者干脆就是另一种不认识的语言,大脑中就不会产生相应的模拟过程,因此没有留下印迹,也就没有理解。还有一些句子,看上去是单词的随机组合,很多现代作家喜欢写这种句子。我们不能说理解了这个句子,虽然每个词都认识。
B: 因为这些单词从未一起出现过,相应的神经元之间连接很弱,或者根本还没建立连接。这时我们就会感到困惑。刚开始读海德格尔的著作时,就常常有这种感受。读得多了,这种困惑感也就消失了。
A: 所以,不论我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这些事物都会通过一种大脑内部的模拟过程,留下一些印迹,就像我们理解句子时那样。归根结底就是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强度发生了变化。
B: 没错,我觉得这些机制构成了大脑活动的基础。大脑一直处在一种动态的、自我更新的过程中。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常常觉得,我还是那个我,但其实今天的我已经不再是昨天的我了。之所以会有这种自我的认同,就是因为大脑的这种动态变化通常是非常缓慢的。
A: 确实。翻看自己十年前写的日记,会觉得那是另一个人,我也惊讶于自己的变化之大。
B: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很多神经科学知识,可以帮助我们很好地认识自己了。可以说,我们到达了人类文明的一个里程碑。
A: 但是这条乡间小道似乎看不到尽头。
B: 作者只是想让我们对话,完全不关心我们走了多少路!
A: 我走不动了,需要休息一下。
B: 喂,不要直接躺在地上吧,你背后还有马粪呐!
3 入定与障碍
B: 我们继续赶路吧,天就要黑了。
A: 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刚才我们谈论了记忆的性质,尤其是强直刺激对大脑产生的长久改变。此外,还阐述了背后的神经科学机制。不得不说,我学到了很多,不但对日常经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弄清了这些经验的前因后果。这样一来,就可以更有效地触发这些经验了。
B: 没错。我们还讨论了冥想和入定,发现入定其实是人工诱导的强直刺激。刚刚休息的时候,我重温了这个话题。这确实是诱人的邀请:通过刻意诱导的强直刺激,我们可以有计划地改变神经元的连接方式,进而重塑大脑。可以继续讲讲冥想和入定吗?我很好奇如何进入这种唯独闪耀专注对象的光芒
的状态。
A: 历史上,冥想和入定并不是 Patañjāli 发明的,早在公元前五百年,佛陀就已经讲解过冥想和入定了。后人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进一步的总结和提炼。例如在《Visudhimagga》中,不但记录了冥想的方法和入定的过程,还分析了不能入定的原因,也被称为“障碍”。还给出了对治障碍的诸多方法。
B: 看上去非常全面,但现在似乎很少能听说到这些了。我听说在现代佛教中,冥想的目的在于培养正念,而不是入定。
A: 的确如此,这要追溯到二十世纪东南亚的佛教复兴。一些新的冥想方法广为流传,这些方法基于一部经典,即《Mahāsatipaṭṭhānasutta》,其中提到修习正念是通往开悟的直接道路,并承诺依此练习,最快七日即可证悟。但也有人反对这种只修习正念的做法。毕竟,佛陀是在入定的状态下去世的。而且,他将正确的入定作为佛法实践的至高点。在瑜伽传统中,冥想和入定也逐渐消失了。现在人们了解到的瑜伽,无外乎一些体操动作。要知道,这些动作 Patañjāli 在《瑜伽经》中提都没提!
B: 那我们还可以了解到冥想和入定的方法吗?我记得 Patañjāli 只讲了冥想和入定是什么,但并没有提到该如何做。
A: 幸好,《Visudhimagga》流传至今,仍可以读到。而且,即便已经衰颓,冥想和入定的传统仍然存在。不论是在佛教传统中,还是在瑜伽传统中,都可以找到相关论著。
B: 太好了。我们还是撇开历史,谈论一下冥想和入定本身吧。我想这是作者本想要谈论的事情,否则这条乡路将永无止尽。
A: 你说的有道理。我真要走不动了!
B: 其实我曾经尝试过每日练习冥想,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让我来说说我之前的做法和放弃的理由吧。说起来,我是在《Mindfulness in Plain English》这本书中了解到冥想和入定。诚然,这本书的标题为正念,但以观呼吸为主,注意力被稳定在鼻尖上。我盘腿坐在软垫子上,挺直腰背,闭上双眼,注意力放在鼻尖,感受呼吸进出鼻孔时在鼻尖留下的感觉。
A: 没错,通常以呼吸为对象练习冥想。练习的方式也没毛病。为什么放弃了呢?
B: 我遇到了一些困难。我发现一开始很难集中注意力。要么是呼吸的感觉不够明显,不足以吸引注意力;要么是思想纷杂,如牛鬼蛇神般纷纷出动,好像是故意来搅扰我的,平日里可不是这样。这是第一个困难。有时没有什么烦心事,也可能是运气好,能够顺利克服开始时的混乱。但过不了多久,注意力就开始在不知不觉中溜走,然后开始神游四方,待我察觉到时,已经不知做了多久的白日梦了!这是第二个困难。即便是没有神游四方,有时听到窗外人们的谈话,注意力也会被吸引过去,如果尽力阻止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则产生糟糕的紧张感,好像怎么做都不对。这是第三个困难。有时运气太好了,我可以顺利地专注于呼吸好一段时间,但昏睡总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这时不要说专注于呼吸了,我甚至无法专注于任何事物!只是感到头脑昏沉,什么感觉都变得模糊不清,如果不是坐着,我就要立即睡着了。这是第四个困难。我曾以为,经过每日练习,这些困难都会消褪,就像学习拉丁文一样,总会有熟练的时候。但是练习了好久都不见起色,几个困难轮番阻碍我,防止我保持专注,没有丝毫进步的迹象。因此,我决定放弃了。
A: 你总结得很完美。这些困难,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被注意到了,它们阻碍心的专注,所以被称为“障碍”。
B: 好吧,想必自古以来人们都遇到过这些困难。既然是通病,肯定有其原因吧?
A: 原因大体分为两类。第一类原因是,我们有喜欢的和厌恶的事物,我们习惯倾心于这些事物。受到喜好和习惯的驱使,注意力很容易悄悄溜走。
B: 这让我想到庄子的《齐物论》,庄子认为,因为有喜欢和厌恶的差别,人生无法潇洒快乐。但是这些喜恶之情怎么能避免呢!我甚至觉得不要避免,人生而“好好色,恶恶臭”,不是吗?
A: 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确实不能消除喜恶的差别,否则岂不是要吃屎了!所以,心中有喜欢有厌恶是正常的,要防止注意力被它们偷走,并不在于根除喜恶。
B: 那要如何做呢?
A: 你有没有观察过,注意力被偷走的过程。
B: 既然是被偷走的,我怎么能留意到呢?不过,确实有那么两三次,我预感到注意力要溜掉了。刚开始有一些念头冒出来,这些念头要么是叫人喜欢的,要么是令人反感的,总之是有点吸引力的。窗外人们的谈话可以引起这些念头。还有一些是没来由的,仿佛大脑自己造出了这些念头来取悦自己。在刚冒出来的时候,它们还不是很有吸引力。但是我会跟着念头思考,这引发了一系列念头,于是愈加抓着这些念头不放。我想大概是在某个时候,我开始神游了,彻底失去了掌控。
A: 这是典型的注意力被偷走的过程。所以你知道,要避免这种事发生,需要在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加以调整,只有这时你还能对它做点什么,避免后续事故的发生。
B: 说来容易,一旦做起来,我就发现自己总是习惯性地跟着思考,这样就很难察觉到刚露头的念头了。
A: 你抓住重点了。时刻观察自己的内心,知道脑海中正在发生什么,这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练习冥想的原因。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障碍自然消除了。
B: 好吧,如果我真的具备了这种内省的能力,那么这一类障碍确实能被消除。哪怕心有喜恶也不要紧,只要及时调整,注意力就不会因此而溜走。但是在冥想的初期和后期,分别感到混乱和昏睡,这又该怎么办?你之前说还有另一类原因,针对的就是它俩吧?
A: 是这样。它们归属于同一个原因。你之前提到,开始冥想时思绪纷杂,很难控制,你的心过于活跃了。在冥想后期感到昏睡则是另一个极端,你的心缺少活力。总而言之,就是心力的失衡。你看那里有两匹马在低头吃草,你知道如何驯马吗?
B: 怎么又说到驯马了?不过我确实知道一些。没有被驯服的野马喜欢四处奔跑,所以刚开始被套上缰绳的时候,会感到很不自在,想要挣脱。但如果拴紧缰绳不松开,马多余的活力就被慢慢耗掉,它也习惯了这种束缚,不再挣脱了。
A: 冥想开始时就是这样。注意力习惯了到处窜,突然被约束住,肯定不自在。如果把注意力约束在专注对象上不放松,注意力就会像野马一样,慢慢耗掉多余的活力,习惯了约束,自然就稳定下来了。
B: 有道理,那么后期的昏睡呢?是约束了太久,失去了活力吗?
A: 约束注意力是消耗心力的。如果消耗过度,就会失去活力。所以,如果开始感到昏睡,就在保持内省的前提下,减少约束,更多地放开注意力。心力的消耗减少了,自然就会慢慢恢复活力,昏睡也就消失了。如果仍然感到昏睡,就说明你真的需要休息了,小憩一下会更好。
B: 所以,当心过于活跃时,我要更多地约束它,消耗它的活力。而缺少活力时,则要让它休息,恢复活力。
A: 精炼的总结。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些障碍的两类原因,以及如何避免。当障碍都被祛除,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入定时,入定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你看,很简单不是?
B: 但这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保持内省。也就是说,我要能持续地观察内心发生的事情,才有可能及时察觉到分心,以及心力的失衡,才能及时调整。但是如何保持内省呢?这才是难点。
A: 这是唯一的难点!对此,我只能说多多练习。
B: 这其实就是佛教所说的正念吧。佛陀确实说过,入定要以正念为基础。
A: 所以我认为,正念的目的在于入定。正如之前我们谈到的,入定才是改造大脑的快速通道。
B: 我同意你的观点。现在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佛教如此重视正念了。
A: 更重要的是,保持内省是一种“通用能力”,不论以什么作为专注的对象入定,都需要保持内省。如果把冥想和入定想象成一棵大树,那么每一根树枝都是一个专注的对象,而正念——或者说保持内省——就是大树的根。
4 内省与冥想
B: 我们已经聊过了冥想和入定的障碍。现在可以详细讲讲冥想的具体做法吗?以及入定是如何发生的?
A: 冥想就像炒菜一样,每个人的做法略有不同,我说出我的做法,供你参考。首先,我像你一样,找一个尽量不被打扰的地方,盘腿坐在垫子上。然后挺直腰背,闭上眼睛。这两点我觉得很重要,挺直腰背可以减少昏睡的发生,闭上眼睛则能够排除视觉上的干扰——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言,视觉是五感之首的,因此也是干扰的主要来源。
B: 这一点我同意。在大脑皮层,处理视觉的区域远大于处理其它感官的。
A: 接下来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保持内省:观察脑海中正在发生的事;如果发现注意力抓着什么不放,就提醒自己“放手”,回到“旁观”的状态。重复几次,确保大脑明白了我的意图。
B: 也就是通过内在的模拟过程,使大脑产生暂时性的改变,就像理解句子时那样。
A: 大脑确实发生了变化。我感觉到相比于日常而言,冥想时内省变多了。我们之前说过,在冥想的开始阶段容易思绪纷杂,这是心力过度活跃导致的。这时要增加提醒的频率。就好像去海里游泳,一开始需要努力对抗拍向沙滩的海浪。一旦进入了深水区,海浪平息了,就可以放松下来了。
B: 不过按照我之前的经验,一旦感到平静,就要开始神游四方宇宙了。
A: 所以仍然要不时提醒自己保持内省。但是到了这个阶段,只在必要的时候提醒一下就好,要知道过多的提醒也是一种干扰。过一段时间,内省变得更加自然,能保持更长时间了。
B: 我一直以为,冥想就是紧紧抓着专注的对象不放手。
A: 如果抓着事物不放,就很容易失去内省。这听上去有些吊诡——想要专注于某个事物,就不能抓着它不放——但事情的逻辑就是这样。
B: 接下来你会也感到昏睡吗?就像我之前那样。
A: 是的,我也会。尤其是在我刚开始练习冥想时,内省还不够自然,频繁的提醒容易过度消耗心力,难免会造成活力不足。我感到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或者脑海中不断冒出各种形象,类似于入睡前的状态。这时要降低提醒的频率,甚至完全放开提醒,哪怕睡着了也不要紧。当然,因为我保持坐姿,后背也没有倚靠,不会真的睡着。昏睡的感觉会持续一段时间,一旦心力恢复,昏睡就消失了。然后会再次感到平静,较之前更深的平静。
B: 这样就克服了所有障碍了。
A: 但是障碍可能会再来,所以要继续提醒自己保持内省。总地来说,内省关注两点:注意力是否抓着什么不放,以及心力是否失衡,也就是过度活跃或困乏。障碍出现时要及时察觉,然后见招拆招。
B: 正如我们之前聊过的,每一次默默地提醒,都会让相关的神经元一同闪烁起来,这种同步的闪烁会在神经元之间留下印迹。伴随着不断重复,印迹不断加深,最终形成了记忆。也就是说,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变得足够强,以至于只要其中一个闪烁起来,其它的神经元也会跟着一起闪烁。这时障碍一露头,大脑就会自动应对。这样就持续地抑止住障碍了。
A: 没错,这时我会感到内心异常地平静,感受着身边的声音、体内的感受等等随着时间流过,却不执着于任何事物。此外,这种内心的平静把我从日常的操心中解脱出来,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
B: 这种感觉肯定很棒,但这还不是入定吧。比如,还能够感受到身边的声音,以及身体的感受。而且,说了这么多,还没有提到专注对象呢。你之前提到的呼吸,也只是有助于顺利通过开始阶段的手段,而不是专注的对象。
A: 这种障碍被持续抑止住的状态,在佛教中被称为 upacārasamādhi,直译过来就是“入定的边缘”,意思是一旦进入了这种状态,就离入定不远了。这时还会出现一些有趣的现象。例如,很多人会感到内心发出明亮的光。这种体验因人而异,但通常是不同寻常、令人印象深刻的。这被称为 nimitta,意思是“标志”。
B: 这个我明白,如果体验到了 nimitta,就说明来到了入定的边缘,这就是标志一词的含义。
A: 是的,一旦 nimitta 出现,就说明条件成熟,可以提醒自己专注于某个对象上了。由于清除了所有阻碍专注的事物,我会迅速“滑向”入定。这时,周围的声音消失了,身体的感受也不见了,心中除了专注对象没有其它任何事物。
B: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
A: 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有过类似的体验,虽然没有这么极端。比如,我在看《哈利·波特》时,太过入迷,完全忘记了时间,也感知不到周围的声音。我记得在看最后一部时,我生了一场病,但看书时完全感觉不到病痛。不过,这种日常的专注和入定有所差别。日常的专注是被动的,如果《哈利·波特》没有那么精彩,我就不会对它产生专注。而入定是主动的,我们可以把注意力聚焦在任何对象上。就像激光一样,强而有力地聚焦在一个点上。
B: 这让我想起上课的时候,我明明知道要把注意力放在课堂上,但总是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阻止我这么做,这就是障碍导致的吧。但是当我开始做白日梦的时候,那可是聚精会神,周围的一切都感知不到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还在课堂上。现在我清楚了如何冥想,并通过冥想入定了。
A: 或者说,你知道如何诱导出强直刺激,从而有计划地改变神经元的连接方式,重塑大脑了。强直刺激是重塑大脑的快速通道,也是唯一的快速通道,而你现在拿到了它的钥匙!
B: 不过,我还有一点困惑。你刚刚提到 nimitta,对我来说很陌生。可以详细说一说吗?
A: 据说 nimitta 的体验因人而异,我说说自己的体验吧。通常先有一种“跨过门槛”的感觉,紧接着会突然感到身体轻盈,脑海中遍布白光,就像打开了手术用的无影灯一样。我记得在刚刚要坠入梦乡时,也有类似的体验,但矛盾的是,冥想时我的头脑非常清醒,一点也不感到昏睡。
B: 我觉得 nimitta 和入睡前的体验相似是有道理的。因为冥想抑止住了思维活动,这和入睡前的状态非常相似。相似的大脑状态产生相似的主观体验,这不足为奇。至于这种体验具体是如何产生的,我还没有想法。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思考。
A: 这让我联想起催眠。催眠的第一步是是“催眠导入”。这很像冥想。通过导入,被试进入一种所谓的“恍惚状态”,这是一种既警觉又放松的状态,注意力紧随着催眠师的暗示,不会四处乱跑。这时催眠师给出口头暗示,这些暗示会立即在被试身上产生令人惊讶的效果。例如,可以让被试感觉不到疼痛,或者产生幻觉。
B: 我记得 Michael Yapko 在《Trancework》中提到,功能性核磁共振展示了被试的大脑活动。比如杏仁核完全静默,就好像疼痛真的消失了一样。或者视觉皮层异常活跃,被试真实地看到了幻觉,而不只是想象自己看到了。也就是说,在恍惚状态下,口头暗示迅速而猛烈地改变了大脑的行为。这确实很像入定,或者说强直刺激。
A: 说不定冥想就是最古老的催眠术呢。
5 回到记忆
A: 你看,前方有一个岔路口!
B: 我想,作者终于说完了他想说的,我们的乡间之行总算结束了。我决定向左走。
A: 那我就向又走。再见了,或者希望我们不要再见。
B: 所想略同,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便我们不在此处见面,也会在其它地方碰面的。比如在密码学的教材里,或者在相对论的科普书里。谁让 Ron Rivest 等人在 1978 年的论文里开了头呢?3
A: 但是在别处还会有 Carroll 和 Dave,而不只是我跟你。
B: 对,还有 Eve。
A: 就此别过吧,我要早点回去洗个澡,今晚还要和 Carroll 约会呢。4
B: 再见,祝你好运。
Alice 和 Bob 就此分开,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耐心的读者,恭喜你读到了最后。可是你还记得,在这个漫长的谈话中,Alice 和 Bob 都说了什么吗?让我来提供几个关键形象。在第一个形象中,一只小白鼠盘坐着入定了,脑袋亮得像个灯泡,莲花座的花瓣是呈闪电状。坐在闪电上的小白鼠和它像灯泡一样持续发光的脑袋,让人回想起那个强直刺激的实验,然而它入定了。第二个形象包含很多个活生生的大理石雕像,少数几位在码头卸货,多数在用水泥和砖块扩建海港。大理石让人联想起钙(离子),码头让我们回想起受体,而水泥和砖块代表(神经元的)建材,需要很多钙离子才能扩建神经元。第三个形象发生在漆黑的晚上,一个人反着拿手电,光照着自己,一边走一边清理路障。显然,路障代表障碍,而手电照着自己让人联想到内省。在第四个形象中,一个人看着书,他的头颅是透明的,在他的大脑里,几个小人在表演戏剧,舞台的灯光是神经元的样子,不停地闪烁着。这个人在试图理解书中的内容,相应地,大脑里的神经元在模拟书中的内容。在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形象里,我们看到一个人一手拿镊子一手持手术刀,对着镜子给自己的大脑做手术,大得夸张的刀柄上刻着那只盘坐入定的小白鼠。入定就如手术刀一般,以最直接的方式重塑大脑。这五个形象兴许能帮助你回想起一些关键的主题,并帮你记住它们。如果你试着想象,将这些形象安置在你的家中,你的卧室里,那就更不容易忘记了。
你看,在这条乡路的尽头,我们又回到了记忆。仿佛是一个循环,既是终点也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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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是这样设定的。Alice 热爱文学。她还读过 Eric Kandel 的回忆录《In Search of Memory》。Alice 喜欢古代文明,也喜欢冥想,并熟读 Patañjāli 的《瑜伽经》(黄宝生译版)。她很像 2023 年夏天时的我。Bob 热爱科学。通过熟读《Principles of Neural Science》这个大部头教材,Bob 掌握了神经科学的基础知识,这使他能够读懂神经科学的最新文献。Bob 就像 2024 年春天时的我。总体而言,他们的性格特征不明显,除了都有一些自大,好在不严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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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钙离子的代谢速度,《Principles of Neural Science》讲得不多。幸好,这本书的内容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阅读其它文献。Bob 肯定是读了 2022 年 Nature 上的文章《A calcium-based plasticity model for predicting long-term potentiation and depression in the neocortex》,其中定量计算或拟合了钙离子的代谢速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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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A Method for Obtaining Digital Signatures and Public-key Cryptosystems》这篇论文,Ron Rivest、Adi Shamir 和 Leonard Adleman 合著。之后 Alice 和 Bob 就出名了,后人争相模仿。大多是在对话场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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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来帮 Carroll 实现他的小小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