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致赫伦尼》



在伪托图留斯·西塞罗的修辞学教材《致赫伦尼》中,讲到艺造记忆。它也被称为古典记忆术。将需要记忆的内容编码成一系列形象(images),并将之依序置于一系列场景(loci)中。当我们在想象中走过这条“布满场景的回廊”,内在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形象,就可以依序解码出要记住的内容了。为此,我们需要事先收集尽可能多的场景,并安排好它们的顺序。

记忆词语

按西塞罗的说法,艺造记忆有两种应用:记忆事件和记忆词语。对于后一种应用,作者举的例子可能会令不熟悉古罗马和拉丁文的读者感到费解。利玛窦在《西国记法》中,举了一个适合汉语读者的例子,如下。

假设我们要依次记住“武”、“要”、“利”、“好”四个汉字。“武”字让人想到“止”和“戈”(“武”字正是由这两部分组成),就想象一个人拿着武器(戈)要砍下去,被另一个人用力阻止(止戈)。这就是“武”字的形象。同样可以得到其余三个字的形象,分别是:美丽的西域女子(“要”=“西”+“女”),用镰刀割水稻的农民(“利”=“禾”+“刀”),和抱着小孩的女人(“好”=“女”+“子”)。接下来,按照利玛窦的建议,将四个编码好的形象分别置于一间屋子(例如你的卧室)的东南西北四角。当我们在想象中来到这间屋子时,就可以依序从四个形象中解码出这四个汉字。

按照这个方法,需要记住多少个汉字,就需要用到多少个场景。这会迅速消耗掉我们收集到的所有场景!例如泰戈尔的《飞鸟集》,据统计有325首诗,16154个字,平均每首诗50个字。想要记住正本书,就需要一万六千多处场景!这还仅仅是一本诗集!所以,艺造记忆并不适用于精确地记忆词语。

记忆提示

那我们只好退一步:不要求精确记忆文本,但求能够辅助自然记忆,记住文本的含义。毕竟,大部分时候,文本的含义才是记忆的目的。例如在考试中,我们只需要记住关键词,然后要么根据关键词发挥,要么通过关键词回想起读过的内容。又例如,古埃及人用辅音来提示整个单词。相比于记住整个文本,记住提示只需要极少量的场景。

西塞罗为记忆事件所举的例子,其实也是在记忆提示:“毒害”、“遗产”、“证人”这三个关键词。记忆数学概念、科学知识也是如此。总而言之,借由艺造记忆,我们记住的既不是事件,也不是词语,而是提示。艺造记忆是用来记忆提示的。

复用场景

还有一种节约场景的方法,就是反复使用同一些场景。这很适合记忆那些临时需要准确记住的事物,比如客服电话号码、购物清单、代办事项等等。

编码形象

除了有效利用场景,艺造记忆的另一个主题是如何编码形象。

形象要能在我们的脑海中唤起被编码的事物。例如,美丽的西域女子能让我们立即想起“西”和“女”。能吗?为什么不是“美”和“女”,或“花”和“女”(例如在想象时,我们不小心把月季插在了女子头上),或者只是“女”?如果不能,那就无法得到“要”字了。

另一个问题是,编码形象需要花费脑力。我们可以猜想,利玛窦在编码“要”字的形象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费心思考了一会儿。他排除掉了“抱着西瓜的女子”,相比之下,“美丽的西域女子”显然更叫人印象深刻。这让我们感到困惑,如此耗时耗(脑)力的方法,哪能频繁使用?

自西摩尼得斯(Simonides of Ceos)于公元前四百年意外发明了艺造记忆1,肯定也有不少人遇到了上述问题。然而,相关文献经无一留传下来(其实《致赫伦尼》也是残篇),直到十六世纪:在一本晦涩难懂的书中,布鲁诺(Giordano Bruno)描述了一种编码技术(被他称之为“记忆转盘”),再配合上一点“魔法”,就可以同时解决上述的两大难题。

布鲁诺的魔法

布鲁诺用三十个独具特色的神话角色代表三十个符号。这些角色面貌独特,身形各异,身上的装扮、手里的器物各不相同,言行怪诞,令人印象深刻。这三十个角色源于奥维德的《变形记》,想必是布鲁诺时常翻阅的文学作品。如果你不熟悉《变形记》,可以用别的替代,比如《指环王》或《哈利·波特》。布鲁诺的三十个符号包括二十三个拉丁字母(那个时代没有J、U、W)、四个希腊字母和三个希伯来字母。你可以把它们替换成二十六个现代拉丁字母,外加十个阿拉伯数字,囊括了主键盘区的所有符号。角色和符号一一对应。布鲁诺建议,把对应关系牢牢记住,当然是死记硬背。虽然只是记住了三十个关系,但可以从中构建出无限多的关系。如何做呢?用“魔法”。

我们知道世界上并没有独角兽,或美人鱼。然而,我们只需要稍微动用一下想象力,就可以用犀牛角和白马创造出独角兽(当然仅存于脑海中),或者从长发公主(可以没有腿)和鱼(可以没有头)创造出美人鱼。这难道不是魔法吗。2

同样的,我们从阿拉贡手中夺过他的精灵宝剑,从罗恩的手上夺取老鼠,戴上赫敏的门牙、斯内普的假发,接上佛罗多的短腿,然后把这一切都安在邓布利多身上(想象一下这个景象,真是惨不忍睹)。目光自上而下,从左到右地扫视我们用魔法创造的形象,依次读出:S(头发)、D(脸)、H(门牙)、A(左手)、R(右手)、F(腿),即这些角色的首字母。如此一来,我们就像创造独角兽一样,创造了一个形象,它编码了SDHARF这几个符号。

这里的要点是,每个事物都是角色特有的。例如,在所有角色中,你应该只能在佛罗多身上看到短腿。如此一来,短腿只能被解码为F!这就解决了解码出错的问题。另外,因为符号和角色的对应关系是事先备(背)好的,所以编码时不需要现琢磨,解决了编码速度的问题。除了解决上述的两个问题,魔法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通过魔法产生的形象通常很怪诞,令人印象深刻,不易遗忘。

精怪故事集

作为汉语读者,你可能更关心如何编码“要”字,或者任何汉字。汉字共有214个偏旁部首,也就是214个符号。按照布鲁诺的方法,这需要214个角色。这么多独具特色的角色,简直是要写一部精怪故事集了!虽然有些费力,但仍然是可行的。汉字有六万之多,如果能够赋予每个汉字一个独特唯一的形象,那也是值得的。例如,我们用西施代表“西”部,用孟姜女代表“女”部。在“要”字的形象中,我们看到孟姜女的眼泪像瀑布一样涌入西湖,西施小舟摇摆不定。

当然,在编写这部“汉语部首精怪故事集”之前,你可以拿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尝个鲜。

心灵图书馆

想象一下,我们创造出了很多很多形象,它们编码了各种知识:天文、地理、动植物等等。这些形象挂在在一条条“场景的回廊”中。如果用形象代表符号,那么场景就是承载符号的纸张,这些回廊就仿佛是书页。书页汇聚在一起,便成了一座心灵中的图书馆,就仿佛是博尔赫斯笔下的那座藏在沙漠中的图书馆,无边无际却又无人知晓。我们可以随时随地翻阅这些书籍,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

通过布鲁诺的魔法,我们可以把知识传播给他人,把心灵的图书馆共享。只需要让另一个人喜欢上奥维德的《变形记》(也许可以吧),让他记住三十个角色和三十个符号的对应关系,然后带领他在回廊里游览,向他描绘回廊两侧的形象。实际上,在没有文字,需要靠大脑记住所有知识的年代,人们就是这么做的。角色也许不是源于《变形记》,符号也未必是那三十个,但方法是一样的。3


  1. 当然,艺造记忆始于西摩尼得斯只是西塞罗的说法。艺造记忆的发明也许更加久远,甚至久远得多。人们通常把艺造记忆和赫尔墨斯联系起来,这也许暗示了艺造记忆的悠久传统:始于古埃及。 

  2. 你也许会说,这不过是想象而已。但实际上,在大脑中有可能产生(需要一些时间)一个表示独角兽的神经元(参见“grandmother cell”),这难道不是魔法吗! 

  3. 关于无文字时代的艺造记忆实践,参见Lynne Kelly的《The Memory Code》《Memory Craft》